风物丨邓云乡:数九坚冰至——冰嬉今昔谈
数九坚冰至
冰嬉今昔谈
文 / 邓云乡
我国人民从古就重视节令的变化,大概这同十分重视农业生产有关系吧。《礼记》中有名的《月令篇》,三千年前写得就那样生动,而直到今天读起来还非常亲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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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《十二月月令轴》之十二月
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
北京四季分明,初冬之后,为时不久,冬至又到了。冬至是冬天的大节令。关于冬至,在北京有两种说法:一是“冬至不算节”;一是“冬至大如年”。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。其故安在呢?因为北京是六百多年的古都,都城中做官的多,做官的人当中,江南人多,这样,北京城里的风俗习惯就比较复杂了。一个冬至节,便出现了两种说法。明代赵可与《孤树裒谈》记云:
京师最重冬节,不问贵贱,贺者奔走往来。家置一簿,提名满幅。自正统己巳之变,此礼顿废。
乾隆潘荣陛《帝京岁时纪胜》也记云:
长至南郊大祀,次旦百官进表朝贺,为国大典。绅耆庶士,奔走往来,家置一簿,题名满幅。传自正统己巳之变,此礼顿废。然在京仕宦流寓极多,尚皆拜贺。预日为冬夜,祀祖羹饭之外,以细肉馅包角儿奉献。谚所谓“冬至馄饨夏至面”之遗意也。
所谓“正统己巳之变”,是明英宗朱祁镇在土木被俘,即历史上说的“土木之变”。被俘是在八月,朱祁镇这月去大同,在回京途中,经过怀来县土木堡,也先兵至,被俘。其弟郕王朱祁钰监国,九月即帝位,十月,也先兵大举入犯,攻北京,兵部尚书于谦守北京,击退也先。北京形势仍极紧张,自然不会过冬至拜节了。就是说,民间风俗的变化,也常常受到时局影响,但是“冬至大如年”这句话还一直在民间流传着。小时候还常常听到老人们说,虽说在当年幼小的心灵中感到奇怪,但也弄不清个所以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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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70年代的圜丘
清末《燕京岁时记》记云:
冬至郊天令节,百官呈递贺表。民间不为节,惟食馄饨而已。与夏至之食面同。故京师谚曰:“冬至馄饨夏至面。”
这段记载中特别提出“民间不为节”一句,可见清末与明代风俗已有很大的变化。但是宫廷中还是十分重视的,除去百官互贺而外,在清朝官场中最重要的一件事,就是这一天一律要戴暖帽(有皮沿的帽子),当然翎子、顶子照旧,但要有皮沿。由皇帝直到官吏都是如此。再有从这一天开始,按官品够得上穿貂褂的人都要穿起来,谓之“翻褂子”。“貂褂”是毛朝外穿的,这是很特殊的,好像现代女士们的翻毛皮大衣一样。一件貂褂价钱很大,又非穿不可,这在有钱的王公大臣自然不成问题,而有些冷官,如礼部、翰林院、御史台等等清水衙门的人怎么办,那就到估衣铺买旧的,不管如何光板无毛,只要是件貂褂就可以了。因而有的貂褂,实际还不如一件棉袄暖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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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卖馄饨》《卖秋凉帽》《卖元宵》
载于《清国京城市景风俗图》
现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
在京的京官,都按各人的家乡习惯来过冬至。林则徐在翰林院做庶吉士、编修时,家住虎坊桥。年年过冬至,都在日记上记着:“夜搓丸。”(按,即做汤圆。)这是按照福建人的规矩过。李越缦同治元年(一八六二年)住在宣外大街,冬至那天日记记云:“天未明即醒,早起盥漱毕,焚香张烛,拜祖宗遥敬。”冬至祭祖,这又是包括绍兴在内的江南人的规矩。至于北京人自己呢?谚云“冬至馄饨夏至面”,吃顿馄饨就好了。同过年吃饺子差不多,不过换换花样罢了。
但是也有比较特殊的,旧式私塾中却十分重视冬至,学生家中要送给老师点好吃的东西。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,这种给老师送吃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呢。
在热带地方的人,没有看过冰天雪地,也不知寒冷的可怕。而生活在冬天结冰、地上有一二尺冻土地方的人,冬天总盼着过得快一些,谁不希望春天早一点来临呢?冬至一过,便算交九,又称数九。谚云:“从九往前算,一日长一线。”太阳已直射南回归线,从这一天开始,又要往北一点一点地移动了。谚语又有“冬至一阳生”的说法,因为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有“万物消长”的观点。一岁之中到冬至日止,阴的因素已经长到头,阳的因素已经消到头,又开始一点点地回升增长,春天的脚步已经动了。“一日长一线”的说法,早在元代就很普遍了,并且传到宫廷中。据陶宗仪《元氏庭掖记》记载:“刺绣亭,冬至则候日于此,亭边有一线竿,竿下为‘缉衮堂’,至日命宫人把刺,以验一线之功。”可见古人当年也是颇有一点科学的实事求是的精神,也可见期待春回之感情迫切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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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《九九消寒图》(挂屏)
“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”,“春前庭柏风送香盈室”
每个字的繁体均为九画,每日或涂写一画
或于笔画上写阴晴风雪等,待全部完成就到了九九八十一天
俗语说:“冷在三九,热在三伏。”又说:“未曾数九先数九,未曾暑伏先暑伏。”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?即由冬至日算起,每过九天算一九,一般到第三个九时,天气最冷,所以说“冷在三九”。到底冷到什么程度呢?北京的天气,大约在摄氏零下十度到十五度左右,已是十分的冷了。在北京冷到零下二十度那是比较少的。因此说,比起北方其他地方来,北京还不算最冷的。而且北京冬天还有一句谚语:“天寒日短,无风便暖。”即如果没有从蒙古大草原上吹来的寒流,就不会十分冷。在“三九”天,也是一种特殊的享受。记得在沙滩红楼上课时,教室在二楼,冬天时下课休息十分钟,也都跑到楼下去靠墙根晒太阳。红楼连地下室共五层,面南,东西长近一百米,像大城墙一样,把西北风全挡住,使人能饱满地承受暖日。在此晒太阳的味道,真比饮醇酒还舒服。因而也常想“野人献曝”的故事,绝非可笑而是十分诚恳的。想起在红楼前头靠着墙,眯着眼睛晒太阳的那种舒服劲儿,绝不下于坐在北京饭店暖气房中的沙发上。不过北京也有无风也冷的天气,太阳淡淡的,到处滴水成冰,北京人把这种天气叫作“干冷”,但顶多一两天就回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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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乾隆《缂丝加绣九阳消寒图》
苏州绣制,213 × 119 cm
清宫旧藏
图上方有乾隆皇帝御制诗一首:
九羊意寄九阳乎,因有消寒数九图。
子半回春心可见,男三开泰义犹符。
宋时创作真称巧,苏匠仿为了弗殊。
漫说今人不如古,以云返朴欲惭吾。
辛丑嘉平御题
九九八十一天之后,春天就来了。刘同人《帝京景物略》载有“九九歌”。潘荣陛《帝京岁时纪胜》也记有此歌并加说明道:
谚云:“一九二九,相逢不出手。三九四九,冰上走。五九四十五,穷汉街前舞。七九六十三,路上行人着衣单。”都门天时极正,三伏暑热,三九严寒,冷暖之宜,毫发不爽,盖为帝京得天地之正气也。
这个歌各地都有,说法不全一致,小时候家中老人们常说的是:
一九不算九,二九冰上走,三九、四九,掩门叫黄狗(即冷得不敢开门),五九、六九,开门集上走(要去买年货了)。七九河开河不开,八九雁来肯定来,九九又一九,犁牛遍地走。
因为九九之后,就要春耕了。这个“九九歌”有关农事,非常符合农村的情况,似乎比刘同人、潘荣陛所记的要有意义的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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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柳青年画《九九消寒图》
载于冯骥才主编《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杨柳青卷》
偶然看到电视节目中,播放冬季奥运会上溜冰比赛,不禁想起北京溜冰的事来。长江流域,由南京以南,冬天也很冷,也结一点冰,但很难结成坚冰,结两三天就化了,不能冰封河面,所以不能溜冰。北京则不然,一上冻,河面就冰封了,冰封河面有一寸厚,上面就可走人;有一尺厚,走大车都不要紧,健儿溜冰,那真不在话下了。
三十年代在北京做过学生的人,大概都有一点溜冰或看溜冰的经验。那时一到冬天,北京大约有三四个冰场,一个在中南海新华门内往东湖面上;一个在北海漪澜堂、道宁斋前;一个在北海北岸五龙亭前。有的年代里,在北海双虹榭前也开冰场。开冰场都是北京棚铺的生意,一上冻,早就同各公园联络好了,到时候用杉篙、芦席在冰上围一个大圈,拉线吊上电灯,就是冰场。每天晚上溜冰结束之后,把冰上冰刀划的冰屑扫干净,用橡皮管子接上自来水洒一层水,夜间一冻,明天又是精光溜滑,冰面像镜子一样了。北海几家冰场,都在茶座前面,本来冬天公园游人少,茶座生意冷清,一开冰场,漪澜堂、道宁斋、五龙亭、双虹榭几家字号,照样可卖茶、卖点心,生意就更热闹了。中南海新华门里面那家,因平时那里无茶座、饭馆,届时棚铺不但要在冰上围冰场,还要在岸边搭茶棚,卖茶、卖热点心,如包子、汤面、炒面等,生意十分好。到中南海溜冰比北海有一个好处,就是省一张门票,只到冰场买票及付存衣帽和鞋的钱就行了。那时中南海名义上是公园,但里面有不少机关和住家,学生可以随便跑进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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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海之堆云积翠坊
赫伯特·克莱伦斯·怀特和詹姆斯·亨利·怀特摄,1927年
载于《燕京胜迹》
当年冬天常举行化装溜冰。记得在五龙亭举行时,常有一个六七十岁白胡子飘洒的老者也来参加,表演的全是中国式的溜冰,十分精彩,比如他冰上拿一个朝天登,或金鸡独立能一立老半天,这在一般洋学生是没有这样的功夫的。这个老头儿,溜冰时穿一身黑缎子的中式紧身棉袄裤,飘洒着一大把白胡子,十分神气。从他裤腿上缠着绑腿带的古老打扮,看上去似乎像京戏《洗浮山》中贺天保的打扮,岂不知这正是清代末年带点“匪式”的摩登装束。讲究黑洋绉夹袄夹裤,黑缎子棉袄棉裤,谓之夜行衣,这并不是安分人的打扮。时代久远,人只看到这古老的样子,而不知他当年的情况了。据说他当年曾表演给西太后那拉氏看,同唱戏的王瑶卿、谭鑫培一样,是个“老供奉”呢。当年宫廷中也是讲究溜冰的,不过那是中国式的古老的溜冰,当另文介绍,这里只回忆三十年代的冰场。溜冰的绝大多数都是大中学校的学生。说也奇怪,那么冷的天气,不少女同学也都穿着棉袍、蓝布大褂溜冰,小腿上只是一层薄薄的袜子,有的甚至是丝袜子,而居然不冷。男同学穿棉袍子、蓝布大褂溜冰的则更多了。穿长袍子溜冰,现在的人恐怕想也很难想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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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6岁的吴桐轩溜冰照
杰克·威尔克斯(Jack Wilkes)摄于北海公园,1946年
记得在小口袋胡同上中学时,不少同学都是冰鞋放在书包里,一下学就往冰场上跑。不过我不会溜冰,第一我从小体育技能差,很小的时候,一次向同学借了冰鞋,穿上一踏上冰就摔了个大马趴,差一点把眼睛摔瞎,因而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,再看见冰就害怕,没有勇气再试了。第二那时买双冰鞋价钱很贵,家中日月艰难,哪有闲钱买这玩艺呢?因而少年一过,对此也再无兴趣,很少想到了。
古诗云:“燕山飞雪大如掌。”北京虽然不像东北哈尔滨、牡丹江那样寒冷,但是朔风一吹,河封之后,也有两个多月的坚冰期,所以滑冰从清代就很盛行。那时溜冰自然和现代不同。清代宫廷中的滑冰游戏,是作为技艺,表演给封建皇上看的。那是由八旗兵表演,兼有讲求武事的意义的。道光《养正书屋全集》中收有两首观冰嬉的诗,其中有一首道:
太液开冬景,风光入望清。
推恩绳祖武,敕政廑皇情。
竹爆如雷殷,池水若砥平。
八旗分整暇,千队竞纵横。
瞥睹奔腾急,欣看组练成。
彩球连命中,羽笴叠相鸣。
临阅因时举,趋随沐泽荣。
帝诚通帝谓,瑞雪即飞琼。
诗是非常蹩脚,可以说不成其为诗,“帝谓”不知所云,无书可校,存疑。其中列队奔腾、八旗阵容可以想见是士兵演习,“彩球”“羽笴”,可知有夺彩球、射箭等项目,记得较清楚,因而作为史料却是难得的。据《金鳌退食笔记》等有关记载,宫中冰嬉是,每年十二月,择日在三海冰上设御座。皇帝来看冰嬉,一是“抢等”,在离御座二三里外,树大旗,皇上坐冰床,又名拖床,鸣一炮,大旗下亦鸣炮;大旗下列队士兵,着冰鞋,急驰而来,滑到御床前;御前侍卫一一拉住,以分头等、二等行赏。二是“抢球”,分左右队,一衣黄,一衣红,御前侍卫以一皮球猛踢出去,至场中,左右分抢,抢着后再抛出去。另一队跃起遥接。接下来还有转龙射球、射天球、射地球等表演。最早八旗兵都有冰鞋表演,道光之后,只命内务府三旗预备了。从记载可见,那时宫中溜冰,似乎也像军事演习一样,是列队进行的。另外还扔彩球,很有些像现在的打冰球,可惜后来这种中国式的溜冰冰球之戏失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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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为邦、姚文瀚合笔《冰嬉图》卷(局部)
图中描绘的是转龙射球项目
现藏于故宫博物院
除去溜冰、冰球表演外,还有冰上特技表演。据同、光间陈康祺《郎潜纪闻》记云:
禁中冬月打滑挞,先汲水浇成冰山,高三四丈,莹滑无比,使勇健者着带毛猪皮履,其滑更甚,从顶上一直挺立而下,以到地不扑者为胜。
这有些类似现代的高台滑雪。那时的冰鞋也是中国式的。据《燕京岁时记》记云:“冰鞋以铁为之,中有单条缚于鞋上,身起则行,不能暂止。”不过这些后来都为舶来品所代替了。还记得好莱坞拍摄的宋雅海妮的溜冰影片《凤舞银冰》,当年在平安电影院放映时,真可以说是风靡一时,女溜冰健儿们都学着宋雅海妮的舞姿,在各个冰场上一条腿翘起来,不停地打旋子,大大地出过风头,当然也有不少人大大地摔过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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索尼娅·海妮剧照
载于《伦敦新闻画报》1989年12月4日号
北京北海等处的冰场,一般也只是溜溜冰,没有其他花样,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之后,有一南小街棚铺的掌柜的,很会动脑筋,在王府井南口东长安街路边空地上,租块地皮,搭了大席棚,装了电唱机、彩色电灯,开音乐舞蹈冰场,做了两个冬天好生意。当然,现在溜冰都有音乐和灯光,这些已不足为奇了,可在当时这还是很新鲜的呢。
本文选自邓云乡《燕京乡土记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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